彰化巧克力模型設計工廠推薦:擬真度最高,值得信賴的製作團隊
視覺上的味覺盛宴
對於美食,我們往往先以眼「饗」為快。一道精緻的料理、一塊質感濃郁的巧克力,它們的吸引力首先來自於視覺的饗宴。
各種繽紛的色彩、豐富的紋理、創新的造型,都是觸動我們味蕾的先鋒。而這正是我們服務的核心所在——將美食的視覺體驗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境地。
3D列印食物模型,重新定義視覺美食
在這個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我們將3D列印技術與傳統美食藝術相結合,推出了3D列印食物模型服務。
這種全新的技術讓我們可以將各式各樣的美食重新塑造,更精準地捕捉到食物的形狀、顏色、紋理等細節,從而將視覺美食體驗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層次。
不論是一塊酥脆的烤麵包、還是一杯濃郁的拿鐵咖啡,我們的3D列印食物模型都能夠將它們的視覺美味呈現得淋漓盡致。
透過我們專業的設計和精細的列印技術,每一個模型都是一件藝術品,每一個細節都充滿生活的氣息。
在這裡,美食不再只是吃進口裡的享受,而是變成一種可以觀賞、可以收藏、可以分享的視覺藝術。
我們相信,這種新的視覺美食體驗能夠為你帶來全新的樂趣,讓你的生活更加色彩繽紛。
專業的食物模型設計服務
我們致力於創造各式各樣的食物模型,包括但不限於烘焙品、主食、點心、飲品等,滿足您所有的視覺需求。
我們的專業團隊由經驗豐富的設計師和技術人員組成,他們具有深厚的技術功底和獨特的藝術眼光,致力於為每一個模型注入生命。
我們的服務核心在於精確再現食物的形狀、顏色和紋理。
無論是金黃酥脆的麵包皮,還是熱氣騰騰的熱狗,或是冰凍的冰淇淋,我們都能將它們的細節刻畫得栩栩如生。我們的目標不只是創造出形狀相似的模型,更是讓每個模型都能傳達出那種食物所帶來的感官享受。
再加上我們的專業知識和技能,我們能為您提供獨一無二的食物模型設計服務。從初步的設計概念到成品的製作,我們都會與您密切合作,確保我們的模型能準確地捕捉到您的想法和感覺。
食物模型作品案例
美食的視覺藝術
對我們來說,美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我們的味蕾,更是一種藝術的展現。每一道菜,每一個食品,都有其獨特的形狀和色彩,都是一種視覺的享受。
我們的目標,就是將這種享受轉化為實體,通過我們的3D列印食物模型,將美食轉化為一種視覺藝術形式。
我們將專業的技術和獨特的藝術視野相結合,致力於創造出能夠傳達美食魅力的模型。我們希望,透過我們的模型,更多的人可以感受到美食的魅力,可以欣賞到美食的藝術。
我們不僅僅是在製作模型,更是在創造藝術。我們的3D列印食物模型,就像一個個小型的藝術品,讓您可以隨時隨地欣賞到美食的美,感受到美食的魅力。
感謝您選擇我們的服務,我們期待與您共同創造出更多美食的視覺藝術!讓我們的3D列印食物模型,為您的生活帶來色彩,帶來樂趣,帶來藝術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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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中仿真食品模型設計工廠推薦在當今的視覺導向社會裡,食物模型設計成為了極其重要的工具,尤其在飲食業、教育業,甚至於市場營銷方面都有其不可或缺的價值。我們的專業服務,利用最新的3D列印技術,為各種食物創建出栩栩如生的模型。
從烘焙品到主食,從點心到飲品,我們都能將其精確地再現。每一道菜色,每一種食品,無論是形狀、顏色,還是紋理,我們都能捕捉到並賦予模型。這是因為我們的專業團隊具有豐富的經驗與精湛的技術,他們掌握了精確控制3D列印過程的能力,將數位圖像轉化為實體模型。臺北甜點模型製作推薦
這不僅僅是一種新的技術或者服務,更是一種藝術的實踐。透過我們的3D列印食物模型,您可以將美食的視覺饗宴帶入您的生活、您的商業空間,甚至您的教室裡。我們期待著通過我們的服務,將美食的視覺藝術傳遞給更多的人,讓美食的魅力得以延續。彰化食物模型訂製推薦
夢想從來不一樣 文/天真無邪 孫徹第一個注意到了這個女生的不同尋常。 頭占身體比例超乎尋常地大,齊耳短發,清秀沉默,坐在后排角落。某次數學考試一道填空題,用1、2、3三個數字組成一個最大的數,全班五十多個學生,只有蘇薇寫了2的31次方。 那年他們上小學二年級。 他不會理解小學里那個嚴厲寡言的數學老師對蘇薇超乎尋常地喜愛。直到初中學到次方后,孫徹才恍然大悟這個答案究竟多么驚心動魄。 他和她仍舊同班,而她依然沉默,坐在最后排的角落,保持著任何課都走神的態度,完美無誤地把成績把握在中游水準。而他始終穩居年級第一,家長會的寵兒,學生中的權威,年年在班隊會宣講自己的學習經驗和方法,無非挑燈苦讀心無旁騖,才勉強不被虎視眈眈的好學生們搶去風頭。 能吃得下苦的中國學生不在少數,而天賦異稟的少年往往被塵土埋沒。能夠避開正確答案,不讓成績過分引人注目,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師留堂教育,靠的絕非一腔苦讀。 孫徹看過蘇薇的期中考卷,選擇題答案呈現很奇怪的分布,逢偶必對,逢奇是ABCD依次排布,像個孩子氣的玩笑,自娛自樂。她擔得起惡作劇的后果。 那震撼,已經不是2的31次方可以形容。 (一) 孫徹偷窺過蘇薇很長一段時間。 遲鈍木訥慢半拍,社交狹窄,日常無能,分清楚向左還是向右轉居然會是難題,生活對她就是一場磨難;總能不經意在手工課上瞥見她手足無措地擺弄剪刀和膠水;在女生們癡迷韓劇潸然淚下的年代,她在冷酷地看一本歐洲教會秘聞的書。 人人都要當公主的年代,她想成為酷似拉爾夫的紅衣教主。 多么特立獨行多么酷。 下課的時候孫徹湊過去,問她:“你相不相信有圣誕老人?”蘇薇有點被嚇到,從漫畫里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這個英俊少年探究的臉,搖頭。一拍即合,他迅速做出反應,“我也不信,我覺得我們應該聯合在一起。” 對這種資源混亂搭配覺得可惜的,反倒不是當事者本人。班主任三番五次地公開或者私下敲山震虎,暗示孫徹不要被蘇薇拖后腿影響成績。他不動聲色,心里想,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酷? 她在數學課看微積分的題目,她執意把答題卡涂成微笑的表情,她有一套《鐵臂阿童木》的絕版漫畫。還有,她聰明得像一個神話。如同雷納德原諒謝爾頓的荒謬那樣,孫徹立刻原諒了蘇薇的格格不入和荒唐。 他覺得全世界都在誤解蘇薇,他認為自己有必要拯救這個拙于應對人情世故的天才,就像魯濱遜需要星期五,卷福不能離開華生單槍匹馬。他照顧她,光明正大。中午多帶一份午飯,教她用筷子的正確方法,在她手忙腳亂夾丸子時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雙休日帶她去書店借新出的漫畫,蹲下來幫她系鞋帶。 孫徹是獨生子,最初的接近除好奇以外,也曾有寂寞的因子作祟。她就好像自己的妹妹,笨拙單純碰得滿頭傷,她的情商全部用來填補智商。她能輕而易舉將數學題做到接近滿分的成績,她也會在大冬天上課的時候忘記穿大衣,凍得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向他求救:“孫徹,為什么教室這么冷啊?” 他就像個老媽子,常年預備雙份手套口罩以及感冒藥,急匆匆地脫了外套遞給她,端水送藥牽腸掛肚。可事實上他并沒有一個妹妹叫蘇薇。 流言太傷人。 有人在黑板上畫了兩個Q版小人手拉手坐在樹上,蘇薇標志性的齊耳短發,孫徹的黑框眼鏡不太像,有什么中傷比誣蔑友誼來得更加不可承受?他扔下書包沖過去揪住肇事者吵鬧起來。 誰都沒有好下場,糾紛被經過的校長看到,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最后發展成全校通報。他和她超乎一般同學的友情頓時大白于天下。孫徹的媽媽就是學校的教導主任,聽說之后,想方設法把他調到了學風嚴謹的七班。他不能經常看她,偶爾會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遇見對方。她躲著他。 那是青春期拉開序幕的征兆,他和她正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所以孫徹堅信,他們更應該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他端著盤子大大方方坐到蘇薇的對面。她呢?她總是那樣,沒了他也是那樣,這發現讓孫徹有點灰心,但很快就不了。他把自己盤里的雞蛋撥到她碗里,她沒猶豫,又給夾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的較上了勁,幾個回合較量后他被她的固執給打敗了,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哎了好幾聲,急了:“你也別辜負下蛋的那只雞啊。” 蘇薇鼓著腮幫看著他,一下就樂了。 (二) 她的成績開始顯山露水,是在初三下半學期。因為孫徹打定主意要考附屬高中,他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應該說,孫徹不想失去在初中結識的所有好友,但沒有人會不自量力到和年級第一爭取這所初中僅有的兩個名額。真正把這個約定放在心里的,只有蘇薇。 她當真了。 于是在下一次月考,她認認真真準備,認認真真考到年級第一,孫徹屈居第二,比她低了整整一百分。全校震驚,而孫徹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先意識到,蘇薇是那樣的人,不是她考不到,而是她不想要。沒有人會和天才論高低,他這樣安慰自己,然后努力微笑。蘇薇還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他另外一個好消息,他的媽媽鼓勵她和自己多多接近。 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連嬰兒都識人眉眼高低,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是無往不利的通行利器。一對成績優異的男女學生走在一起,會迎來百倍的寬容和善意。 他應該大聲地贊美,浮夸地替她開心,而不是以為,他拯救這個天才的計劃行將末路。沒有人不會對優等生網開一面,連班主任都眉開眼笑稱她小薇的時候,孫徹覺得,他根本不需要為她的生存狀況擔憂。 她是個出世的天才,同時也是個怪胎,對,怪胎。在孫徹聽到班級里有人這樣偷偷議論蘇薇的時候,第一次,他有了一種被人說出心聲的感覺。也是第一次,他沒有以朋友的身份出面反駁。 很多年后他在大學修習心理學,逐漸了解到人性中一直有種安于困境的成分在。茍富貴勿相遇,貧賤的時候我深深記得你,而當富貴時我們最好不要再重逢。 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友誼要繼續維持下去,考驗的是兩人對未來變故的承受能力。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裂痕的?是某次晚自習,他放她鴿子約了班里另外女生一起?還是那次月考,她再度輕松拿到第一? 刻苦勤奮是不屬于她的形容詞。她會在他刷題的時候用PSP看《鐵臂阿童木》,她從來沒有向老師請教難題的經歷,她能在看一道題目的同時迅速寫下解題思路,即便這道題可能已經困擾了他整整一個星期。曾經他希望她能夠和自己站在一起,而現在他卻背負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最重要的是,她的高智商阻礙了她感覺別人情緒的能力。她慢熱,她單純,她在誤傷別人的時候仍舊以為是在替對方解決難題。當雷納德繼續忍受謝爾頓到下一季的時候,孫徹決定向她坦誠心情。 誘因是那次月考,他考砸了。如果說有些人用考砸作為客氣,那么這次成績,則是他求學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低谷。蘇薇收拾了書包來約他一起去自習,說什么自習,從頭至尾都是他一人奮筆疾書的獨角戲。他推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家休息,蘇薇深信不疑。等她一走,他立刻就和班里另一個女生去了圖書館。他無法向別人承認這目的的初衷:他想以一種看似輕松的姿態,重新贏得第一。 直到被來圖書館還書的蘇薇當場撞破。 那滋味,讓他瞬間想起之前惡作劇的Q版小人畫。只是那時候的具體心情,現在無論他如何回憶,卻已經什么都想不起。 那時候我們再好,也只是因為,那時候的誘惑真少。 (三) 所謂嫌隙越拉越大。 第二天上早自習,班主任公布附屬高中預錄取的名單。雖然孫徹在那兩次關鍵性的考試上接連失利,但上面仍舊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試探,老師終于露了口風,這個名額,是蘇薇主動讓出來的。 誰都了解他迫切的需要,因為焦慮,因為母親,也因為一直以來的優越感。 他是個優等生,或者說,他習慣當個優等生,而不是一個天才的注腳。 這是第一次,在這段逐漸喪失平衡的關系中他出離憤怒。他找到蘇薇,他如芒在背,他覺得外面有無數雙眼,輕蔑地看著自己如笑話一樣的苦讀。 這算什么?天才的施舍,還是她對他曾拋棄她的一次報復? 憤怒劈裂他的嗓子,話一出口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對,你聰明,你厲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年級第一,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這么自以為是的憐憫。” 值日的學生竊竊私語地看過來,昔日出生入死的摯交落到如今面目可憎的地步。倘若孫徹當初能夠想到此刻的結局,他是否會選擇不自量力拯救這個格格不入的天才?很多相濡以沫的故事最后都可以歸為一個前提,我幫助你,只因為你處處不如我的際遇。而人世間最有趣的際遇,也許只因天意從來高難問。 蘇薇驚慌失措去拉他的手,被孫徹狠狠甩開,他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掉頭離開了這里。 戰火一直蔓延到中午吃飯的時候,蘇薇端著餐盤小心翼翼蹭到他身邊,把兩人都很喜歡的白煮蛋撥到他碗里。他當機立斷夾了回去,推擋的過程中孫徹一個手滑,雞蛋掉到地上。 世界一下就靜了,孫徹狼狽地看過去,蘇薇正巧抬起頭,兩人目光在鬧哄哄的食堂半空準確相接。他說:“抱歉。” 從來高姿態犯錯的人,只是因為背后一直有個低聲下氣的朋友,替他默默收拾爛局。 蘇薇露出牙齒,很單純的一個笑:“沒事啦。” 其實那時候她比任何人都要知道,過去就是過去,無論一天還是十年,再想抓緊只是徒勞。 如果故事結束在這里,會是一段沒有繼續崩壞的友誼,可惜之后他們考上同一所高中,不同在于他通過預錄取名額。而蘇薇,是那年他們市里的第一名。 入學分班又有一次大考,他提心吊膽等待分數出爐,而知道成績那天他幾乎詫異地發現,他仍舊是那所高中的年級第一,而前二十名里,沒有蘇薇的名字。 她的天縱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全部揮霍干凈,在這所人才濟濟的學校,她平庸得合情合理。是啊,天才有一時,并未可能一世,況且她也跟他提起過,她的父親是大學微積分教授,她數理化優秀,再正常不過。兵荒馬亂的青春期,就在蘇薇云淡風輕的幾句話里,變得像個錯亂的精神病人的記憶。 當時兩人坐在奶茶店,她嘰嘰喳喳說著新出的動漫,他百無聊賴地聽。經過他們身邊的女生各個眉目鮮活,體態輕盈,從她們顧盼的眼神中孫徹意識到,他其實有張媲美韓劇明星的臉孔。 高中的孫徹已經抽條長高,長腿長腳,一個優質少年開始顯山露水,即將名動江湖。 并不是沒有仰慕的人,從他課桌上數量可觀種類繁多的早餐中很容易窺見一二,雖然大部分都由蘇薇代勞。他們的友誼匪夷所思地一直持續到現在,雖然孫徹很明白,那只是習慣。 是沈倩兮一針見血發現了這點不同尋常。在高一迎新晚會上,他是主持人,她是他的美女搭檔。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睫毛根根挺翹,撲扇撲扇像是會說話。她歪著頭困惑地問他:“你有沒有覺得,蘇薇有點傻?” 用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來審視少年時代的好友,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認,她笨拙如同鵪鶉,而沈倩兮是動物群里的那只天鵝。齊耳短發,人似乎有點駝背,蘇薇在昏暗的燈光下走來走去維持著場內秩序,然后被后面追逐打鬧的男生撞了一個踉蹌,一腳踩空,頭重腳輕栽到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她,仍舊是初中模樣,橫沖直撞,而他再沒有耐心,陪她長大。 (四) 沈倩兮很好看,班主任看到他倆一起自習頭頂頭討論問題,都會寬容地報以微笑。 可蘇薇呢,那是孫徹十二歲時養出來的習慣,就好像陰天要帶傘,不算好也不算壞。她會在他們上自習的時候安靜地看新出的動漫,不說話,等他們結束以后跟著一起回家。那一年距手冢治蟲逝世整整二十周年,北京將有一場關于“鐵臂阿童木”的專題紀念漫展,她合上雜志,興致勃勃地提議想去看。 沈倩兮禮貌而疏離地微笑著,卻讓孫徹察覺到她別開臉那瞬間,萬分清楚的不屑。 那一瞬,他已經意識到究竟哪里開始變得不同尋常。十二歲的時候你也許會癡迷鐵臂阿童木,可你還會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愛上這個怪胎嗎?對,就是怪胎,替代博士死去的兒子被制造出來的機器人,即便人世再無趣再庸俗再撲朔迷離,沒有人會容許一個怪胎合法存在。 如同蘇薇,沒有誰有義務替老天教會她成長的法則。 差勁的玩具可以遺棄,疏遠的關系可以斷離,而蘇薇始終沒有發覺,她的朋友正在越走越遠。 學校的奶茶店在放學后總是格外擁擠,在他們三個以后又進來一批學生,缺一張椅子,沒等店員去借蘇薇主動站起來,朝孫徹和沈倩兮笑了笑:“這里太擠,我去外面等你們。” 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跟她道謝,她推門出去,無所事事地站在大太陽底下發了五分鐘呆。街邊有人熱情地發傳單,她接過來看了看,然后二話不說跟那人上了旁邊一輛義務獻血的車。 孫徹狼狽得幾乎不敢去看沈倩兮那時的表情,因為她很直率地問了出來:“蘇薇腦子沒問題吧?” 她沒有獻成血,因為體重不達標,但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貢獻祖國紅十字會事業。最后,還是人家護士小姐哭笑不得親自把她送下車去。 是的,那時候孫徹真的很想問她一句,蘇薇,你有沒有病? 所謂正常,其實就是庸人的一場勝利。世人原諒了謝爾頓的乖僻,可現在,沒人會原諒你的荒誕不經。 三人行從此埋下不安定的因子。為此他和沈倩兮越走越近,之后寒假,孫徹在母親的敦促下和沈倩兮一起報了某名牌大學的預科班。那時蘇薇去了北京。 她單槍匹馬,千辛萬苦去赴四十年前鐵臂阿童木的宴。 這次遠行得到蘇薇父親的鼎力支持,這個常年埋頭教育事業的父親用開闊的胸襟鼓勵女兒實現所有夢想。他告訴蘇薇,成長即是經歷,經歷可以沒有結果,但不能不富有。 所以你要珍惜你自己。 可怎么去珍惜,這個世界規律已定,行差踏錯就是異端怪物。 沒人告訴過她確切答案。 她從北京回來以后,三人行已經發展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好學生們自發抱團取暖。沈倩兮第一次向孫徹提出,以后自習能不能不要再帶著蘇薇。給出的理由極其傷人,她覺得蘇薇舉止不正常:會有人因為等得無聊興沖沖去獻血,會有人丟下功課跑去北京,只為了一個存活在三次元的機器人嗎? 孫徹遲疑了。這是一段從初中開始的友誼,無關好壞,只是上面有過去的記憶。可他也無法說服沈倩兮,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蘇薇行為荒唐,不可理喻。 當天才退去光鮮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經喪失所有被原諒的理由。 (五) 他說不出口。 沈倩兮無數次表現過對蘇薇的不耐煩,當面摔本子甩臉色,陰陽怪氣地諷刺她不努力,嫌她打扮土里土氣,差遣她去很遠的地方取外賣和快遞。蘇薇悶聲不吭全單照收,讓她就算有滿腔的不如意,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軟弱無力。孫徹其實很明白,蘇薇她不是不在意對方的敵意,而是壓根沒有注意。 是有這樣一類人,慢半拍單線條,配備高性能的CPU,卻只習慣單程操作,連惡意和敵對都暫停接收。這讓孫徹更加難以開口。 該怎么說,從此以后,你已被我除名,我的世界不再需要你? 要怎么說,熱血并不總會灑向該去的土地,真心被辜負是很常見的事情,你的熱情單純讓人覺得格格不入?蘇薇,要怎么告訴你,我們都覺得你是怪物? 沈倩兮被她的無動于衷徹底激怒,把筆一摔,大聲嚷嚷道:“不學了不學了,我要回家。”她的家就在學校附近的別墅區,漂亮的小紅房子,獨門獨戶,門庭幽靜,一路過來聽到有人支離破碎地彈著《致愛麗絲》。是沈倩兮家的鄰居,一個因為失聰休學在家的男孩子,夢想將來能讀音樂系。 孫徹認得倩兮眼中的輕蔑,這是個務實的世界,當音樂家的基本要求是,你起碼得能聽得見。等他出來,原本等在門口灌樹下的蘇薇不知去向,他連著叫了好幾聲,才有人從隔壁別墅二樓探出腦袋,清脆地哎了一聲,快活地沖他招手:“快來快來,我找到那個彈鋼琴的人了。” 是蘇薇。 想當音樂家的男生叫顧楠,眉清目秀靦腆內向,出身音樂世家,可惜先天性失聰,喪失了繼承家族衣缽的可能。孫徹其實一點都不意外,蘇薇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因為劍走偏鋒和不自量力,一直是她的風格。 她經常去看顧楠。她帶來高中課本和國內外各類學校的招生簡章,鼓勵他朝理想大學邁進。高中時代有限的時光和生命,全讓她揮霍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她也因此逐漸脫離孫徹和沈倩兮的生活。 人生逐漸出現分歧,他們行康莊大道,而蘇薇不止一次被沿途風景招惹。沈倩兮的話永遠都高瞻遠矚,一針見血:“顧楠是輸在起跑線上,那蘇薇,完全就是在中途放棄了自己。” 她并沒有說錯,在這場苦仗中,無所謂高低貴賤,所有人使盡渾身解數,拼得滿額青筋,只待來年背水一戰。誰都輸不起,哪還管得上姿態是否漂亮。硝煙滾滾,誰又能輕而易舉地置身事外。 臺燈開到凌晨兩點,他給圖形添上輔助線,他想到蘇薇,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整整過去兩個月。這其實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結局,不撕破臉皮地把她丟棄,可為什么總是在這么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異常想念少年時代的好友,困惑此刻此時她究竟做著什么事?想著想著鐵石心腸也一點點變得柔軟。 人就是這么奇怪。 沈倩兮主動提出雙休日去她家自習。因為學區房格外安靜,少有人進出打擾,學習氛圍奇好。兩人伏案攻書,隔壁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按在琴鍵上,荒腔走板地好聽。他皺一皺眉。沈倩兮把筆往桌上一丟,沖了出去。 她氣勢洶洶找到顧楠的時候,蘇薇也在,盤腿靠在鋼琴架邊用他的iPad看新出的日漫,氣氛寧靜安詳。突兀闖入的沈倩兮是其中唯一一點不和諧的因素,她萬分抓狂,肺都要氣炸了:“吵死了!” 顧楠沒聽到,蘇薇嚇了一跳,站起來先看見跟在后邊進來的孫徹,單線操作的她習慣性地先向熟悉的人打招呼:“孫徹。” 這就是蘇薇,世上事對她來說不過玩而已,無所謂勝負,只有玩的好壞,他卻始終沒能明白。所以當沈倩兮忍無可忍沖過去掀掉顧楠的琴譜,指著他鼻子罵你就是聾子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勇氣站出來,替顧楠或者蘇薇說話。 蘇薇哀求似的看著孫徹,他無能為力地低下頭,別開視線。 他不能怪沈倩兮刻薄。 (六) 沈倩兮不是壞,只是被寵壞了,她的怒火波及到了蘇薇身上,她歇斯底里沖蘇薇發泄不滿:“你這人很奇怪你知道嗎?你知道別人都說你什么?他們說你是怪胎,”她指著顧楠,“他就是個聾子,聾子是一輩子都不能當上音樂家的,這輩子都不會,你要干多少蠢事才可以明白?” 房間里很安靜,中午的陽光一視同仁落在所有人身上,卻注定進不去一部分人的心里。蘇薇把琴譜撿起來,輕聲反駁沈倩兮:“顧楠很聰明的,他能讀懂唇語,鋼琴都是自學的,他還知道怎么編曲,現在國外有很多大學接收失聰的學生。”她抬起頭,孫徹第一次發現她有雙那樣明亮的眼,像沒出道前的長澤雅美,單純得讓人很心慌。她非常認真地問,“你們可以用功念書,為什么聽不到聲音就不配努力?” 生活即是經歷,痛苦在你,快樂在你,無論別人怎樣看你,你也要珍惜你自己。以后有些人會漸露平庸,有些人會小有成就,還有些人會出類拔萃,你卻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個光彩奪目的人。 沈倩兮不是,他也不是,他知道。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談論顧楠的次數超過了新出的動漫,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聊起顧楠的音樂她都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顧楠太厲害了,他現在能很流利地彈一支鋼琴曲。” 他給三角形畫上高,心里憤憤地想:那有什么用?哪家樂隊會請一個聽不見聲音的貝斯手? 他不接她的話,面無表情地問她:“我跟沈倩兮報了數學提高班,你要不要去?” “昨天顧楠給我寫了首歌,”她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摁一摁鼓起的角,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我特地帶了錄音機去把它錄下來。” 給他們上課的是某大學教授,出過去年高考數學題,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消息把他塞進這個人數龐大的補習班里。沈倩兮坐在他隔壁,他百無聊賴地用筆在紙上一遍一遍地寫,高考高考高考……力透紙背渾不在意,于是漸漸變成了蘇薇蘇薇還有蘇薇。 他被嚇了一大跳。沈倩兮忽然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蘇薇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 他的臉有些燙,他的心有點慌,他覺得自己做賊心虛,于是他開始裝模作樣,擺出不耐煩的臉孔:“我怎么知道。” “下次約她一起去玩,我知道一個特有趣的地。” 孫徹以為聽錯了:“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哪有啦。”她嗔了一句,但還是忍不住用下巴指了指講臺上的那位老師,壓低聲音分享秘密,“這教授是蘇薇的爸爸。我媽聽到消息,今年還是他出題。” 她的目光有種太理所當然的世故。他忽然想起初中時看的一個科幻片,科學家流放孤島,用克隆器復制出無數的自己來充饑,最后連他自己也無法分辨,被救出來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一個克隆體。(www.lz13.cn)那么這些年,他是否也應該好好反思? 沒有一種情緒會比自我否定來得更加讓人恐懼,他被這個設問噎得心神不寧。 最后一下課,他就被倩兮急匆匆拖著去找蘇薇。她就在顧楠的家里,倆人頭頂頭趴在客廳,一張張研究國外大學招生簡章。從來不在意的場景,這一次卻奇怪地刺痛他眼睛。 雖然最開始明明是他先覺得蘇薇是個怪物。 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說出刻薄話來,當蘇薇興高采烈地放顧楠寫給她的歌時,當她用那樣真誠的語氣贊美它多么動聽時,他覺得很難過。不是考差的那種失落,而是那個光彩照人的人跟你在說,從今往后她又有了一個多么出色的朋友。 而你不再是陪她走的人。 所以他的刻毒蠢蠢欲動,他惱怒得不合常理,連沈倩兮都拼命朝他使眼色。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說:“別傻了,你真的會覺得這種東西好聽?” (七) “哪所大學的音樂學院會要個聾子?貝多芬一失聰他的音樂帝國就開始崩潰,每個音樂家的床頭都會放柄槍,時刻準備哪天聽不到聲音就飲彈自盡。蘇薇,你別覺得自己就是在幫他,當他哪天突然發覺一切其實徒勞無功的時候,那才會讓他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 她就愣在那里,沈倩兮也是,她們都看著他,讓他覺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然后蘇薇笑了笑,很單純也明朗的笑:“不是因為看得到希望才去努力,是因為努力了,才能看到結果。” 這些年,他不去相信的,豈止這些。究竟是哪里出錯,讓他懷疑努力可惜,讓他覺得人生其實會有捷徑,讓他面對一個純粹的靈魂,卻認為對方蠢不可及? 友誼已經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時光急景凋年迅速過去,從前他不在意,現在已經來不及。高考結束后最后一次聚會,吵吵又鬧鬧,聽到旁人在議論,有個叫蘇薇的女生最后放棄了,沒來考。 蘇薇,哪個蘇薇?一個激靈他就清醒了。是那個他從初中就認得的天才,還是高中他以為的怪胎?沈倩兮坐在吧臺深情款款地唱一支別離的歌,讓他忽然覺得非常難過。 趁人不注意,他悄悄從包廂溜出去。下午有非常好的陽光,他記得蘇薇的家,很近,走了十幾分鐘就看見小區大門,進去的時候有幾輛卡車在搬家,蘇老師捧著大沓的書從樓梯上下來,孫徹立刻上去幫忙。他認出孫徹,笑了笑:“小伙子,考完了啊。” 房間差不多都已經搬空了,只剩下客廳中間大沓試卷還沒清。蘇薇不在,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聯系她。他覺得嗓子都有點澀,當他忽然提到她:“蘇薇怎么沒參加高考?” 蘇老師笑了:“她出國了。” 下午的陽光照下來,忽然變得非常刺目,書桌相框里是她和顧楠的一張合影,兩人頭并頭,像多年前孫徹和她。最后他們丟下他一起去了異國他鄉,奔赴各自的理想。 他幫著蘇老師把最后那點試卷抬到樓下,里面有蘇薇的高中考卷,他隨手翻開看過去,平庸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舊時已經遺忘在歲月角落的記憶開始變得異常清晰,刺激他的神經,他幾乎無力地發現,隱藏在這些答題卡中的統一規律:逢奇必對,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每一張都是一個微笑的表情,她完美地將自己的成績保持在中游水平,然后泯然眾人。 這就是秘密。 走出蘇老師家,抬頭看去陽光正好。迎面跑來兩個打鬧的孩子,女生追著男生,男孩一臉苦大仇深,推了孫徹一下,敷衍地道歉又立刻跑開,飛快融入遠處光影中去。身邊有水聲嘩嘩在響:“你相不相信有圣誕老人?” “我也不信,我覺得我們應該聯合在一起。” 聽了好久他才意識到那是歲月悄然流去的聲音。 再卑微的夢想也會開花 三十歲那年,我的夢想是年薪十萬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愿每一個追尋夢想的人都能得償所愿分頁:123
林文月:京都一年 日式料理亭的餐室都是榻榻米的,所以客人一律要脫鞋才能入內,至于房間有大有小,依宴客人數的多寡及排場大小而定。正式宴客的房間多有“床之間”,墻上常懸掛著書畫,案上供著鮮花,主賓被安排在面對“床之間”的方向,算是上位。客人坐定后,服務生會送來毛巾和熱茶。京都以產“清水燒”陶瓷器著名,一個好的料理亭所用的茶碗食具常比一般家庭考究,有些茶杯往往價值在千元以上(合臺幣百余元)。所幸日式房屋席地而坐,茶杯不易打破,而當客人受捧精致名貴的飲具時,心里常常有受尊重的感覺,所以也就特別自重自愛了。 京都的宴會和日本其他各地大致相同,只是更注重餐前的茶點。因為京都是茶道的發祥地,所以有些料理亭也會用抹茶佐以精美的甜點待客。日本人用餐方式與西方人相似,與我們中國人圍著中央的大盤,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面前一個托盤,上面放置著酒杯、碗筷和碟盤。第一道菜是冷盤,有魚蝦,有蔬菜,而絕無肉類。說來奇怪,中國的酒席若省去了雞鴨豬肉幾乎不能想象,而日本人正式宴客卻不能有肉食上桌,他們連平日三餐也極少吃鳥獸肉,魚和其他海產是他們的主菜,這可能與島國環境有關系吧。京都人的冷盤中最常見的是利用河魚做成的生魚片。因為該地離海較遠,海魚需賴附近濱海地區供應,但河魚則可以直接取自東北方的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這些或切片,或切絲的新鮮生魚,不佐以綠色的芥末,卻另配有一種顏色較黃,味道酸中帶甜的稀醬。據說是因為河魚有較重的土味,所以需用酸味來遮蓋。許多初嘗日本菜的外國人都吃不慣這種“頗野蠻”的生魚片。尤其京都的新鮮河魚更不堪入口,但是如果你不能吃這種生魚,享受京都美食的樂趣將減去一大半了。河里的生魚片較海魚爽脆,味道也往往更鮮美,配以酸甜稀醬,初嘗時可能稍覺異樣,不過,細嚼之后,那種特有的風味確屬不凡,你便不得不同意京都人的調配了。 冷盤之中,除用新鮮的魚蝦外,京都的人每好以時鮮蔬菜點綴其間。春夏之交,芋頭的新莖剛長出,摘下最嫩的一節,用沸水略燙,切成寸許長,放在精致的淺色碟中冷食,顏色碧綠,脆嫩可口。又有一種細長而略帶紫紅色的植物,梢頭卷曲,學名叫薇。也同樣以清水煮熟后,切段冷食。這種野菜在一流的料理亭里,每人面前的碟中一小撮,以極講究的手藝擺列出來,予人以珍貴的感覺。想到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內,采薇而食,終于餓死,其間的意境何其懸殊啊!日式筵席講究排場和氣氛,食物本身卻往往十分清淡,量也極少,京都的吃食,尤其精美。一道看似尋常的菜肴,可能花費三數番烹煮的工夫。而當其被小心放置在色彩調和的盤碟之中時,確實能收牡丹綠葉之效果。一般來說,京都的事物是頗注重視覺享受的。對于講究實惠的中國人而言,有時難免覺得他們的視覺效果反居味覺效果之上了。有一回,我受日本朋友的正式招待,在冷盤之后,服務生端上來一湯一菜,都用十分講究的碗盛著,上面都有碗蓋著。打開了湯碗的蓋子,里面是七分滿的“味噌汁”,三數粒新鮮甘貝浮沉著,滋味相當鮮美。另一個較大的丹漆木碗非常豪華,碗蓋上鏤嵌著金絲花紋。我充滿好奇與期待,小心翼翼掀開了那扁平的蓋子。出乎意外地,在那直徑約三寸的朱紅色木碗內,只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寸見方的蛋卷,旁邊點綴著幾片香菜葉子,此外更無他物。朱紅色的容器,黃色的蛋卷以及綠色的香菜,那顏色的配合倒是很雅致的,不過,我不能否認當時內心所感到的失望,越是大的料理亭,容器越大,也越精致,但是里面的食物也相形之下顯得越“渺小”了。 京都的廚子布置菜肴往往遵循一定的規則,那嚴格的態度就如同花道老師教授插花一樣的一絲不茍。在圓山公園附近有一家“平野家”,專售芋頭燉風干魚,據說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個人覺得那芋頭與風干魚的味道并不怎么頂出色,可是對他們的清湯則至今懷念。打開紅漆的蓋子,一碗清可見底的湯,中央均衡地放置著一小方塊蛋餅、一片香菇、一段竹筍和一支松針,上面覆蓋著薄薄的一層豆腐衣。那碗清湯用木魚以溫火燉出,故味道清香鮮美無比。據說這碗湯的五色內容,其布置法三百年來未曾改變過。京都就是這么一個地方,處處保留著他們的歷史傳統! 說到菜肴布置的手藝,另有一家料理亭的生墨魚片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他們總是將一片片白色的墨魚片卷曲擺列成一朵白色茶花的形狀,用黃色的魚卵做花蕊,翠綠的菜莖和三兩片洗凈的樹葉點綴襯托,擺在不施漆的檜木砧板上,構成一幅藝術的畫面,教人不忍下箸破壞那完美的形象。就因為京都的廚師特重菜肴的視覺之美,所以連日本人自己也管京都菜叫“用眼睛看的料理”了。 京都的烹飪除了特別重視其視覺美之外,更以味淡著稱。日本菜本就比較清淡,而京都菜尤其味道淡薄。東京和大阪等外地的人常嘲笑京都的食物“淡而無味”,然而京都人卻另有一套說辭,他們以為調味濃膩會遮蓋食物本身所具有的味道,烹飪得淡,才能享受原味,他們更認為會欣賞淡味菜肴,才是真正懂得吃的人。普通一個家庭的廚房里多備有兩種醬油,一種是淡色的(相當于我們的白醬油),做調味之用,另一種深色的,專供蘸食用。除了享受食物原味之外,淡色的醬油也可以使食物保持其原來的色澤,這一點也是他們所重視的烹飪之道。 講這種素淡的“食經”發揮到極致者便是京都有名的禪料理——“湯豆腐”。顧名思義,禪料理與佛教禪宗是有關系的。京都市內以及近郊大小的佛教寺院多不勝數,而在各宗派之中,禪宗寺院頗居多數。這些寺院多有供應禪料理(一名精進料理),禪宗和尚不食葷腥,全用素食,而其中以清水煮白豆腐最有名。日本一般市場里出售的豆腐比較粗糙,而寺院里禪僧的豆腐則潔白細膩,入口即化,十分精致。這種“湯豆腐”只是將嫩白豆腐在沸水中略微川過,切成半寸許見方,仍浸于清水中,以保持幼嫩。通常都是用木制小桶裝著,食時蘸以七味及白醬油。其色澤純白,味亦淡薄,完全符合禪宗意境。京都市內以南禪寺的湯豆腐最負盛名,每年觀光季節,從外國和日本各地來京都的人必一嘗此禪味,故而“南禪寺”北側的“壺庵”常是座無虛席,有時尚得排隊等候。“清水寺”的湯豆腐雖未若“南禪寺”著稱,然而在那半山腰的露店里,脫去皮鞋,盤坐在鋪著紅布的榻榻米上,叫一客清淡的湯豆腐,飲兩杯甜甜的日本酒,無論賞秋葉,或看落英,都是極風流饒有情致的。 京都人雖然雅愛淡的口味,但是這并非表示他們沒有濃膩的食物。在市區三條京阪車站附近的狹窄弄堂里有一家“北齋”,以獨家生意“御獵鍋”出名。關于“御獵鍋”一詞的來源,在一個北風凜冽的夜晚,那個掌廚的京都婦人曾娓娓地告訴我:在很久遠的古代,有一次帝王貴族們外出打獵,由于興致濃厚,較預計的時間延緩了。他們吃盡了攜帶的糧食,不得已而向農家求食。受寵若驚的農人,趕忙洗凈了鋤頭,宰殺了肥鴨,就在炭火上用鋤頭替代釜鍋,以鴨油烤鴨肉,佐以新摘的蔬菜進供。那些饑餓的貴人們享受過吱吱作響而香噴噴的鴨肉以后,竟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故而回到宮殿里,特令仿造農作的鋤具,如法炮制。從此這道農家野味不脛而走,遂為別致的菜單。這個故事與正德皇帝大賞民間稀飯醬菜的軼聞相類,其真實性頗可疑,然而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倒是異鄉寒夜里一段有趣的記憶。“北齋”的店面不大,只有里外二間,卻十分爽凈,布置也頗不俗,到處有斗笠蓑衣等裝飾,洋溢著農莊情調。里面較大的一間供正式宴席用,通常小吃則在外面一間。在那二十席大的空間里,擺著四五張日式矮幾,上皆有瓦斯設備,隨時可供燒烤。另有一排如同酒吧的柜臺,上面也裝著瓦斯爐。由于柜臺下挖著一條溝,客人可以把雙腿垂放,而不必受日式盤坐的麻痹之苦,所以一般外國人都愿意坐在那兒。客人坐定后,他們會送上一杯熱茶,一條毛巾和一張印著“北齋”的紙制圍兜,教你將兩根帶子系在頸后,以防食時鴨油濺于胸前。接著,那位婦人會把你面前的瓦斯爐點燃,放上一塊鋤具型鐵板,又端出精巧的藤制小簸箕,上面堆放著一片片鴨肉、蔥段、白菜、青椒、胡蘿卜以及新鮮香菇等蔬菜。客人可以自己動手將那鴨油放在鐵板上煎炸。然后再放蔥段和鴨肉、蔬菜等。如果你是一個初次嘗食的客人,那位婦人會親切地替你服務,一邊用綿綿的京都腔和你聊天。她的手法熟練,有時候一個人站在柜臺里,可以同時照顧一排五六個客人,而使每個客人都沒有被冷落的感覺。當鴨肉烤熟時,濃郁的香味便充滿了整個房間,教人垂涎三尺,而吱吱響的蔬菜又十分爽脆可口。面前的爐火把你的臉烘得紅紅熱熱的,如果再叫上一壺乳白色的濁酒慢慢酌飲,幾乎可以把異鄉冬夜的愁悶暫忘,而“五世長者知飲食”,這時你的享受真不啻是帝王貴族了! 日本人平時很少吃獸肉,據說吃牛肉的風氣還是在明治維新以后才開始的,有些保守的京都人至今不能習慣肉腥。不過,戰后日本政府為了改善民間的食生活,促進國民健康,已提倡面食和多食鳥獸肉,而一般年輕人也逐漸有重視肉食的傾向了。或許是平時多以魚介蔬菜為主食的關系吧,當他們享用肉食時往往只以吃肉為目的,而暫摒魚蝦,僅以些許蔬菜佐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處可以看到用白糖和醬油烹調肉類的“壽喜燒”招牌。更甚者,在市區河原町四條有一家號稱肉屋的“南大門”。這家六層樓高的餐館有電梯接送客人,而每一層樓專賣某地肉食:有日本式“壽喜燒”、“鐵板燒”、韓國烤肉、蒙古烤肉及西式牛排等。初看那稱做“肉屋”的廣告,不明就里的人往往會嚇一跳,其實所謂肉屋者,既意謂此六層樓的房屋全部以肉食為主耳。以前動物的內臟類為日本人所厭惡丟棄,近來也頗有知味者了。街旁常見“荷爾蒙燒”這種奇特的廣告,便是指專以肝臟、肚子、腰子等為主的食物。我們中國人一般家庭中常吃炒肝片、腰花等,卻從來沒聽說過標榜為“荷爾蒙燒”的吧。 講到肉食而不提“十二段家”可能是一大疏忽。如果你在京都想吃涮牛肉,任何人都會告訴你應該到“十二段家”去。因為“十二段家”是京都賣涮牛肉的元祖。據說“十二段家”的主人早年曾住過我國北方,返鄉時攜會了這種美味而別致的食譜,而在京都最典雅的地區只園開設了這個店。“十二段家”這個店名頗不俗,乃是典出于歌舞伎“忠臣藏”者,可見店主對古典的嗜好。而其店面也保留著古典京都式建筑物風格,無論那“勘亭流”的招牌,赭紅色的格子木門或蠟染的垂幔,都能予京都人親切的印象。如今開創“十二段家”的主人已故去,只園的店由他的大小姐主持。年屆花甲的現任女主人頗能克紹箕裘,使店譽依然不衰。除了只園的本店之外,“十二段家”在丸花町和北白川通另有兩家分店,也能保持著老主人的作風,有三小姐夫婦主持,秋道先生管理丸花町的店,秋道太太管理北白川通的店。北白川通的“十二段家”于兩年前建成,在鋼筋水泥的建筑物逐漸取代舊式木屋的今日,秋道先生夫婦卻執意修建真材實料的江戶時代京都式房屋,以求得三個店鋪的風格一致。由于北白川通近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許多學者的住宅都在附近,而秋道太太又是一位多愁善感,饒有文學氣質的女性,她店里所懸掛的字畫,展出的屏風,甚至于擺飾用具都十分雅致,所以這家“十二段家”很自然地成為文人學者雅聚的場所。我第一天到京都,平岡教授便介紹我認識了秋道太太,而她和我一見如故,一年來竟成了無話不談的知交。秋道太太主持的“十二段家”也以涮牛肉著稱,不過她做涮牛肉的方式卻和我們中國人略異。對于貴賓上客,她會依京都習俗,先上熱茶和糕點,繼之以日式冷盤,以為佐酒之菜肴。銅制的火鍋與我們中國的火鍋完全一樣,不過,她會在那一鍋沸滾的清水里先放下大蔥、白菜、茼蒿和新鮮香菇等蔬菜,然后請你自己把面前的牛肉放下去涮一涮。那牛肉有半公分厚,而且也切得很大,每人盤上四條。京都附近有神戶、松阪等有名的肉牛產地,而牛肉的等級頗多。“十二段家”一向以供應上等牛肉維持店譽,他們所選的牛肉肥瘦得宜,精肉里雜有點點白油,一如降霜,這種肉吃起來特別滑嫩,日人稱做“霜降”。至于蘸肉的佐料,則是“十二段家”的一項秘密,雖然一年來爽直的秋道太太對我無話不說,這一點秘密她始終沒有透露過。我只知道那每人一小碗的白色佐料中大部分是研磨成漿汁的芝麻,又依客人的口味嗜好,可以任意加些白醬油及蔥末、七味等。這種吃法與我們中國人先涮薄片牛肉,后燙蔬菜、粉絲等物,而佐料依個人喜愛自己調配有多么不同!不過,沒有到過中國的秋道太太卻相信這就是我們的涮牛肉,同時她家菜單上的涮牛肉也不依日式讀法,卻故意用英文注音Shua-Niu-Rou,以示正宗。除了涮牛肉外,“十二段家”也供應西式牛排以及純京都風味的茶泡飯,而茶泡飯佐以醬菜,生魚片,味噌汁這一道清淡的吃食,和“涮牛肉”同為其招牌菜單,許多日本各地游客不遠千里來吃它呢。有時,應客人喜好,秋道太太也會供應各季的時鮮。在春末夏初時,我曾在一次宴席上吃到鯉魚做的生魚片,對之印象深刻,至今難忘。當侍應小姐端出那直徑至少有一尺半大的陶盤上來時,我以為躺在蘿卜絲做成的波浪里那條魚是活的,因為看來它外形完整無傷。可是當秋道太太用筷子掀去那覆蓋著的一層鱗片時,底下卻赫然是已切成薄片而排列整齊的魚肉,肉色透明,微滲鮮血。這純是刀法與速度的表演,那位年輕廚師島田先生確實有了不起的手藝!當我們的筷子翻動魚肉時,那條看來完整而實際已體無完膚的鯉魚竟然躍動了好幾次,秋道太太驕傲地告訴我:這足以證明魚片的新鮮,然而看著那垂死痙攣的魚身,我已倒足了胃口,不忍下咽了。 在京都吃河豚也是極風雅之事,但是受了過去“拼死吃河豚”的錯誤觀念影響,我一直認為那是極危險的,而不敢輕易嘗試。直到快離開京都時,寫蘇東坡論文的李小姐因為有感于蘇東坡盛稱河豚味美,說為了享受其美味,“直那一死!”,覺得在日本而不吃河豚,無以了解古人之語,所以約我去共嘗河豚滋味。在我國大陸上,河豚上市應該是荻芽生,楊花飛的春天,然而在日本卻在冬季,而我們兩個人想起吃河豚卻在八月的只園祭時候。日本朋友們都說在夏季里想吃河豚是挺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們這兩個異鄉吃客卻抱著“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李小姐更不惜花費二百元買了一本《京都味覺散步》做為指南。于是她和我拿出訪名園古剎的精神,按圖索驥,在河原町三條與四條之間,大街小巷地轉著,最后總算找到一家終年供應河豚的“五十嵐”。我們叫了兩客河豚全席,所費不過一千四百元(約合臺幣一百五十元),包括有醋漬河豚的前菜,河豚生魚片,及河豚火鍋。生魚片取自河豚肉最佳部位,那切成賽紙薄的魚肉透明而晶瑩,攤擺在五彩大瓷盤上,盤上的花紋透過魚片而清楚可辨,十分美觀。據云河豚肉性極韌,非刀法高明不能切割。吃河豚生魚片的佐料與一般河魚的甜酸黃醬相同。想到梅堯臣詩那句“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難免膽顫心悸。看到我們猶豫的表情,那位侍應生說:河豚的毒只在內臟里,而在日本賣河豚是需要特別執照的,何況這家“五十嵐”已有二三十年的經營歷史了,她勸我們盡管放心去吃。果然,河豚肉做的生魚片爽脆鮮美,非其他魚肉所能比。至于做火鍋用的河豚,則帶皮連骨,蓋為切魚片余下來的部分。在沸滾的湯里涮燙,蘸著特別調配的佐料吃,魚皮肥厚,饒有膠質,而肉則滑嫩,在有冷氣設備的夏季里,臉上迎著鍋里冒出的蒸氣,品嘗這別致的河豚火鍋,的確是一大享受。所遺憾者,東坡講究煮魚之法,我們所吃的河豚生魚片及火鍋未必得其法,也只有從眼前的美食遙想古人之風雅了。 在日本住久了之后,難免思念家鄉口味,京都畢竟不如大阪與東京,中國菜館比較少,烹調手藝也稍差。坐落于四條大橋畔的四層樓洋房“東華菜館”算是數一數二的北京菜館了。在我游學京都期間,受到許多人的關懷與照顧,六月里父母歐游返臺路經京都時,曾特別為我在“東華菜館”擺一桌酒席回謝他們。訂酒席時,那位山東籍的老板問我:“您訂多少錢一客的酒席?”這倒使我很驚訝,中國菜是論桌的,哪有算一客多少錢的呢?大概那位老先生在日本住久了,入鄉隨俗,所以也就采用這個東洋式的算法了。后來我要求看菜單時,他又說:“您放心吧,咱們都是中國人,一定客氣的!”倒非我不相信他,只是過去每當請客時,我總習慣先看看菜單,而這在國內也是很普通的事情,并不足以表示對餐館的不信任。老板拗不過我,只好叫領班的開了菜單來。那菜單上的十道菜里倒有三道是雞。我雖非烹飪能手,但也知道酒席上應該避免太多的重復,所以要求把其中兩道換成烤鴨和海鮮。老板總算因為我是中國人,給了我最大的面子,都答應了。十月不知家鄉味,我對慕名已久的“東華菜館”抱著很大的期望。然而,事實卻使我非常失望!當天的菜,無論烹調與布置手藝都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尤其令人沮喪的是那一道“北京烤鴨”,端出來時,鴨皮連著鴨肉,切得厚厚大大,排列也極不整齊。沒有薄餅,卻代之以冰冷的饅頭。佐料除醬和蔥段外,尚有洋蔥與黃瓜片!差堪告慰的是每盤菜都相當豐富,足夠一桌半的客人吃飽。我們三個做主人的都感到坐立不安,但是在座的日本客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也許我們以國內的標準求諸京都是太苛刻了吧。一流的“東華菜館”尚且如此,則遑論其他了。這一頓飯所費總共五萬元(合臺幣五千多元)。 在京都的外國餐館中“萬養軒”也是很有名的。這家以正宗法國菜為招牌的餐館在最繁華的四條。如今二層樓的房子雖已古舊,倒是數十年前全京都市內唯一夠水準的洋房呢。踏進自動的玻璃門內,室內鋪滿紫紅色的地毯。門口永遠站著兩個制服畢挺,帶白手套的男女侍應生。他們會笑容可掬,斯文有禮地接去你手中的東西,替你脫下外套,然后領著你到預訂的桌上,或為你找一個合適的座位。這里無論晝夜,始終保持光線柔和,高高的屋頂下垂著巨大的水晶燈,更增添豪華的氣氛。室內的設計正是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趣味,走道壁間里擺設著精致的瓷器和古典的玻璃杯子。據說“萬養軒”的主人曾留學法國,專習烹飪。創店以來,無論一湯一菜,甚至面包甜點都完全依仿法國式口味。如今主人已故去,店務由其女公子主持。這位皮膚白皙,嬌小而高雅的中年婦人經常穿著與其他女侍應生同樣的制服,來回巡視于各餐桌之間,對熟悉的客人她常常會自動上前招呼,但態度溫文,辭令不卑不亢,往往使客人覺得能得到她的青睞是一種殊榮。京都的西餐館頗不少,但“萬養軒”的聲譽卻能經久而不衰,一則以其傳統的地道口味,再則認真的經營方法也恐怕是主要因素吧。 像世界任何地方一樣,在第一流的餐館里可以獲得豪華的氣氛,殷勤的招待與夠水準的佳肴;但是識途老馬寧愿花費較少的錢,得到更實惠的享受。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尤其在只園先斗町一帶那些狹窄的弄堂里有數不清的小吃店,而一個京都的老饕客會告訴你:在哪里你可以吃到夠味的壽司,在哪兒你可以嘗到不含糊的鰻魚。“重兵衛”的壽司、“權兵衛”的湯面、“平八”的什錦火鍋、“錦水亭”的筍料理、“洗月庵”的鶉蛋面、“尾張屋”的蕎麥面等,這些料理店多數具有濃厚的庶民趣味,你可以隨時從容輕松地進去,叫一兩樣喜歡吃的東西,所費無幾,而享受良多。在這些料理店之中,最饒有情調的該數先斗町鴨川畔那些櫛比林立的純京都風格的飲食店了。它們都是古老的日式木屋,緊靠著鴨川建筑,客人坐在榻榻米上,可以邊吃邊聽潺潺的水聲。多數的(www.lz13.cn)店在正屋之外,又搭伸木板臺子在河岸積石之上,叫做“床”。這些“床”都是露天的,專供夏夜納涼之用。先斗町為京都著名的花街,舞妓與藝妓集中此區。悶熱的夏夜,這種“床”便成為宴客的好場所,燈光水影與星月互輝,三味線的弦音伴著藝妓的歌聲,岸邊送來習習涼風,使整條的鴨川散發出惑人的妖嬈氣氛。這樣的情調只有在京都才能看到。 諺云:“吃中國菜,住美國房子,討日本老婆。”我們的菜肴不僅為國人引以為榮,同時也幾乎是全世界的人所一致贊美者,然而,就如同住久了鋪設地毯,有空氣調節的新式洋房后,偶一見茅頂磚墻的田舍,你會不由得產生親切自在的感覺;又如同與嬌柔溫順的佳麗處久后,見得談吐文雅,落落大方的女性,你會禁不住起思慕之情一般;在遍嘗濃膩之后,清淡的日本菜給你的意境是截然不同的。何況京都的菜肴原本不僅止為滿足人們口腹之欲,它是需要同時用眼睛去欣賞,情趣去體會的。如果你能用參觀古剎的悠閑心境去享受京都的食物,那就對了。 林文月作品_林文月散文集 林文月:在臺大的日子 林文月:《陽光下讀詩》分頁:123
茅盾:春蠶 老通寶坐在“塘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長旱煙管斜擺在他身邊。“清明”節后的太陽已經很有力量,老通寶背脊上熱烘烘地,像背著一盆火。“塘路”上拉纖的快班船上的紹興人只穿了一件藍布單衫,敞開了大襟,彎著身子拉,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著人家那樣辛苦的勞動,老通寶覺得身上更加熱了;熱的有點兒發癢。他還穿著那件過冬的破棉襖,他的夾襖還在當鋪里,卻不防才得“清明”邊,天就那么熱。 “真是天也變了!” 老通寶心里說,就吐一口濃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條“官河”內,水是綠油油的,來往的船也不多,鏡子一樣的水面這里那里起了幾道皺紋或是小小的渦旋,那時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邊成排的桑樹,都晃亂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會很長久的。漸漸兒那些樹影又在水面上顯現,一彎一曲地蠕動,像是醉漢,再過一會兒,終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頭模樣的椏枝頂都已經簇生著小手指兒那么大的嫩綠葉。這密密層層的桑樹,沿著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沒有盡頭。田里現在還只有干裂的泥塊,這一帶,現在是桑樹的勢力!在老通寶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靜穆的,在熱烘烘的太陽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綠葉過一秒鐘就會大一些。 離老通寶坐處不遠,一所灰白色的樓房蹲在“塘路”邊,那是繭廠。十多天前駐扎過軍隊,現在那邊田里留著幾條短短的戰壕。那時都說東洋兵要打進來,鎮上有錢人都逃光了;現在兵隊又開走了,那座繭廠依舊空關在那里,等候春繭上市的時候再熱鬧一番。老通寶也聽得鎮上小陳老爺的兒子——陳大少爺說過,今年上海不太平,絲廠都關門,恐怕這里的繭廠也不能開;但老通寶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歲,反亂年頭也經過好幾個,從沒見過綠油油的桑葉白養在樹上等到成了“枯葉”去喂羊吃;除非是“蠶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爺的“權柄”,誰又能夠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邊,天就那么熱!”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綠葉兒,心里又這么想,同時有幾分驚異,有幾分快活。他記得自己還是二十多歲少壯的時候,有一年也是“清明”邊就得穿夾,后來就是“蠶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這一年成了家。那時,他家正在“發”;他的父親像一頭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創家立業的祖父,雖說在長毛窩里吃過苦頭,卻也愈老愈硬朗。那時候,老陳老爺去世不久,小陳老爺還沒抽上鴉片煙,“陳老爺家”也不是現在那么不像樣的。老通寶相信自己一家和“陳老爺家”雖則一邊是高門大戶,而一邊不過是種田人,然而兩家的運命好像是一條線兒牽著。不但“長毛造反”那時候,老通寶的祖父和陳老爺同被長毛擄去,同在長毛窩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們倆同時從長毛營盤里逃了出來,而且偷得了長毛的許多金元寶——人家到現在還是這么說;并且老陳老爺做絲生意“發”起來的時候,老通寶家養蠶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間掙得了二十畝的稻田和十多畝的桑地,還有三開間兩進的一座平屋。這時候,老通寶家在東村莊上被人人所妒羨,也正像“陳老爺家”在鎮上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可是以后,兩家都不行了;老通寶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塊錢的債,“陳老爺家”也早已完結。人家都說“長毛鬼”在陰間告了一狀,閻羅王追還“陳老爺家”的金元寶橫財,所以敗的這么快。這個,老通寶也有幾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陳老爺怎么會抽上了鴉片煙? 可是老通寶死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陳老爺家”的“敗”會牽動到他家。他確實知道自己家并沒得過長毛的橫財。雖則聽死了的老頭子說,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長毛營盤的時候,不巧撞著了一個巡路的小長毛,當時沒法,只好殺了他,——這是一個“結”!然而從老通寶懂事以來,他們家替這小長毛鬼拜懺念佛燒紙錠,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這個小冤魂,理應早投凡胎。老通寶雖然不很記得祖父是怎樣“做人”,但父親的勤儉忠厚,他是親眼看見的;他自己也是規矩人,他的兒子阿四,兒媳四大娘,都是勤儉的。就是小兒子阿多年紀青,有幾分“不知苦辣”,可是毛頭小伙子,大都這么著,算不得“敗家相”! 老通寶抬起他那焦黃的皺臉,苦惱地望著他面前的那條河,河里的船,以及兩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歲時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變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雜糧當飯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塊錢的債。 鳴!嗚,嗚,嗚,—— 汽笛叫聲突然從那邊遠遠的河身的彎曲地方傳了來。就在那邊,蹲著又一個繭廠,遠望去隱約可見那整齊的石“幫岸”。一條柴油引擎的小輪船很威嚴地從那繭廠后駛出來,拖著三條大船,迎面向老通寶來了。滿河平靜的水立刻激起潑剌剌的波浪,一齊向兩旁的泥岸卷過來。一條鄉下“赤膊船”趕快攏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樹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軋軋軋的輪機聲和洋油臭,飛散在這和平的綠的田野。老通寶滿臉恨意,看著這小輪船來,看著它過去,直到又轉一個彎,嗚嗚嗚地又叫了幾聲,就看不見。老通寶向來仇恨小輪船這一類洋鬼子的東西!他從沒見過洋鬼子,可是他從他的父親嘴里知道老陳老爺見過洋鬼子:紅眉毛,綠眼睛,走路時兩條腿是直的。并且老陳老爺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說“銅鈿都被洋鬼子騙去了”。老通寶看見老陳老爺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現在他所記得的關于老陳老爺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可是他想起了“銅鈿都被洋鬼子騙去了”這句話,就仿佛看見了老陳老爺捋著胡子搖頭的神氣。 洋鬼子怎樣就騙了錢去,老通寶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陳老爺的話一定不錯。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從鎮上有了洋紗,洋布,洋油,——這一類洋貨,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輪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來的東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錢,而鎮上的東西卻一天一天貴起來。他父親留下來的一分家產就這么變小,變做沒有,而且現在負了債。老通寶恨洋鬼子不是沒有理由的!他這堅定的主張,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訴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寶不相信。為的他上鎮去看見那新到的喊著“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們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來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卻故意來騙鄉下人。后來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鎮上的東西更加一天一天貴起來,派到鄉下人身上的捐稅也更加多起來。老通寶深信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寶去年幾乎氣成病的,是繭子也是洋種的賣得好價錢;洋種的繭子,一擔要貴上十多塊錢。素來和兒媳總還和睦的老通寶,在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兒媳四大娘去年就要養洋種的蠶。小兒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雖然嘴里不多說,心里也是要洋種的。老通寶拗不過他們,末了只好讓步。現在他家里有的五張蠶種,就是土種四張,洋種一張。 “世界真是越變越壞!過幾年他們連桑葉都要洋種了!我活得厭了!”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樹,心里說,拿起身邊的長旱煙管恨恨地敲著腳邊的泥塊。太陽現在正當他頭頂,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烏焦木頭,還穿著破棉襖的他,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了。他解開了大襟上的鈕扣,又抓著衣角搧了幾下,站起來回家去。 那一片桑樹背后就是稻田。現在大部分是勻整的半翻著的燥裂的泥塊。偶爾也有種了雜糧的,那黃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強烈的香味。那邊遠遠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寶他們住了三代的村坊,現在那些屋上都裊起了白的炊煙。 老通寶從桑林里走出來,到田塍上,轉身又望那一片爆著嫩綠的桑樹。忽然那邊田野跳躍著來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遠遠地就喊道: “阿爹!媽等你吃中飯呢!” “哦——” 老通寶知道是孫子小寶,隨口應著,還是望著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邊,桑葉尖兒就抽得那么小指頭兒似的,他一生就只見過兩次。今年的蠶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張蠶種,該可以采多少繭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債也許可以拔還一些罷。 小寶已經跑到他阿爹的身邊了,也仰著臉看那綠絨似的桑拳頭;忽然他跳起來拍著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蠶娘娘拍手!” ①這是老通寶所在那一帶鄉村里關于“蠶事”的一種歌謠式的成語。所謂“削口”,指桑葉抽發如指;“清明削口”謂清明邊桑葉已抽放如許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飼”或“育”。全句謂清明邊桑葉開綻則熟年可卜,故蠶婦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寶的皺臉上露出笑容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把手放在小寶的“和尚頭”上摩著,他的被窮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來了。 天氣繼續暖和,太陽光催開了那些桑拳頭上的小手指兒模樣的嫩葉,現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寶他們那村莊四周圍的桑林似乎發長得更好,遠望去像一片綠錦平鋪在密密層層灰白色矮矮的籬笆上。“希望”在老通寶和一般農民們的心里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強大。蠶事的動員令也在各方面發動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都拿出來洗刷修補。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旁邊,蠕動著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著,嚷著,笑著。 這些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臉色,——從今年開春起,他們都只吃個半飽;他們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舊的衣服。實在他們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們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們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雖然他們都負了天天在增大的債,可是他們那簡單的頭腦老是這么想:只要蠶花熟,就好了!他們想像到一個月以后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于是又變成丁丁當當響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里餓得咕咕地叫,卻也忍不住要笑。 這些女人中間也就有老通寶的媳婦四大娘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寶。這娘兒兩個已經洗好了那些“團匾”和“蠶簞”①,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撩起布衫角揩臉上的汗水——①老通寶鄉里稱那圓桌面那樣大、極像一個盤的竹器為“團匾”;又一種略小而底部編成六角形網狀的,稱為“簞”,方言讀如“踏”;蠶初收蟻時,在“簞”中養育,呼為“蠶簞”,那是糊了紙的;這種紙通稱“糊簞紙”。——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們今年也看(養)洋種么?” 小溪對岸的一群女人中間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隔溪喊過來了。四大娘認得是隔溪的對門鄰舍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濃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來: “不要來問我!阿爹做主呢!——小寶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張洋種!老糊涂的聽得帶一個洋字就好像見了七世冤家!洋錢,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們聽得笑起來了。這時候有一個壯健的小伙子正從對岸的陸家稻場上走過,跑到溪邊,跨上了那橫在溪面用四根木頭并排做成的雛形的“橋”。四大娘一眼看見,就丟開了“洋種”問題,高聲喊道: “多多弟!來幫我搬東西罷!這些匾,浸濕了,就像死狗一樣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開口,走過來拿起五六只“團匾”,濕漉漉地頂在頭上,卻空著一雙手,劃槳似的蕩著,就走了。這個阿多高興起來時,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們叫他幫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撈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點不高興,所以只頂了五六只“團匾”去,卻空著一雙手。那些女人們看著他戴了那特別大箬帽似的一疊“匾”,裊著腰,學鎮上女人的樣子走著,又都笑起來了,老通寶家緊鄰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邊笑,一邊叫道: “喂,多多頭!回來!也替我帶一點兒去!”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給你拿。” 阿多也笑著回答,仍然走。轉眼間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頭上的“團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聲干兒子!” 荷花說著就大聲的笑起來,她那出眾地白凈然而扁得作怪的臉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張大嘴和瞇緊了好像兩條線一般的細眼睛。她原是鎮上人家的婢女,嫁給那不聲不響整天苦著臉的半老頭子李根生還不滿半年,可是她的愛和男子們胡調已經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臉的!” 忽然對岸那群女人中間有人輕聲罵了一句。荷花的那對細眼睛立刻睜大了,怒聲嚷道: “罵哪一個?有本事,當面罵,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罵那不要臉的騷貨!” 隔溪立刻回罵過來了,這就是那六寶,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氣的大姑娘。 于是對罵之下,兩邊又潑水。愛鬧的女人也夾在中間幫這邊幫那邊。小孩子們笑著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蠶簞”,喊著小寶,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著笑。他知道為什么六寶要跟茶花吵架;他看著那“辣貨”六寶挨罵,倒覺得很高興。 老通寶掮著一架“蠶臺”①從屋子里出來,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幾條給白螞蟻蛀過了,怕的不牢,須得修補一下。看見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著外邊的女人們吵架,老通寶的臉色就板起來了。他這“多多頭”的小兒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興的,是多多也和緊鄰的荷花說說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敗家”,——老通寶時常這樣警戒他的小兒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邊扎‘綴頭’②,你去幫他!” ①“蠶臺”是三棱式可以折起來的木架子,像三張梯連在一處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團匾。——作者原注。 ②“綴頭”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蠶在上面做繭子。——作者原注。 老通寶像一匹瘋狗似的咆哮著,火紅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體,直到阿多走進屋里去,看不見了,老通寶方才提過那“蠶臺”來反復審察,慢慢地動手修補。木匠生活,老通寶早年是會的;但近來他老了,手指頭沒有勁,他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喘氣,又望望屋里掛在竹竿上的三張蠶種。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蠶簞”。去年他們為的想省幾百文錢,是買了舊報紙來糊的。老通寶直到現在還說是因為用了報紙——不惜字紙,所以去年他們的蠶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飯,省下錢來買了“糊簞紙”來了。四大娘把那鵝黃色堅韌的紙兒糊得很平貼,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張小小的花紙——那是跟“糊簞紙”一塊兒買來的,一張印的花色是“聚寶盆”,另兩張都是手執尖角旗的人兒騎在馬上,據說是“蠶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來三十塊錢,就只買了二十擔葉。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辦?” 老通寶氣喘喘地從他的工作里抬起頭來,望著四大娘。那三十塊錢是二分半的月息。總算有四大娘的父親張財發做中人,那債主也就是張財發的東家“做好事”,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條件是蠶事完后本利歸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蠶簞”放在太陽底下曬,好像生氣似的說: “都買了葉!又像去年那樣多下來——” “什么話!你倒先來發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來擔葉;五張布子(蠶種),十來擔葉夠么?” “噢,噢;你總是不錯的!我只曉得有米燒飯,沒米餓肚子!” 四大娘氣哄哄地回答;為了那“洋種”問題,她到現在常要和老通寶抬杠。 老通寶氣得臉都紫了。兩個人就此再沒有一句話。 但是“收蠶”的時期一天一天逼進了。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現了一種大緊張,大決心,大奮斗,同時又是大希望。人們似乎連肚子餓都忘記了。老通寶他們家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居然也一天一天過著來。也不僅老通寶他們,村里哪一家有兩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還好,可是地主,債主,正稅,雜捐,一層一層地剝削來,早就完了。現在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蠶,一切臨時借貸都是指明在這“春蠶收成”中償還。 他們都懷著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懼的心情來準備這春蠶的大搏戰! “谷雨”節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隱隱現出綠色來。女人們在稻場上碰見時,都匆忙地帶著焦灼而快樂的口氣互相告訴道: “六寶家快要‘窩種’①了呀!”—— ①“窩種”也是老通寶鄉里的習慣;蠶種轉成綠色后就得把來貼肉揾著,約三四天后,蠶蟻孵出,就可以“收蠶”。這工作是女人做的。“窩”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說她家明天就要‘窩’了。有這么快!” “黃道士去測一字,今年的青葉要貴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張“布子”。不對!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細點子還是黑沉沉,不見綠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處去細看,也找不出幾點,“綠”來。四大娘很著急。 “你就先‘窩’起來罷!這余杭種,作興是慢一點的。” 阿四看著他老婆,勉強自家寬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寶哭喪著干皺的老臉,沒說什么,心里卻覺得不妙。 幸而再過了一天,四大娘再細心看那“布子”時,哈,有幾處轉成綠色了!而且綠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訴了丈夫,告訴了老通寶,多多頭,也告訴了她的兒子小寶。她就把那些布子貼肉揾在胸前,抱著吃奶的嬰孩似的靜靜兒坐著,動也不敢多動了。夜間,她抱著那五張“布子”到被窩里,把阿四趕去和多多頭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蠶子兒貼著肉,怪癢癢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點兒害怕,她第一次懷孕時胎兒在肚子里動,她也是那樣半驚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興奮地等候“收蠶”。只有多多頭例外。他說:今年蠶花一定好,可是想發財卻是命里不曾來。老通寶罵他多嘴,他還是要說。 蠶房早已收拾好了。“窩種”的第二天,老通寶拿一個大蒜頭涂上一些泥,放在蠶房的墻腳邊;也是年年的慣例,但今番老通寶更加虔誠,手也抖了。去年他們“卜”①的非常靈驗。可是去年那“靈驗”,現在老通寶想也不敢想。 現在這村里家家都在“窩種”了。稻場上和小溪邊頓時少了那些女人們的蹤跡。一個“戒嚴令”也在無形中頒布了:鄉農們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來;人客來沖了蠶神不是玩的!他們至多在稻場上低聲交談一二句就走開。這是個“神圣”的季節。 老通寶家的五張布子上也有些“烏娘”②蠕蠕地動了。于是全家的空氣,突然緊張。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來可以挨過了“谷雨”節那一天①。布子不須再“窩”了,很小心地放在“蠶房”里。老通寶偷眼看一下那個躺在墻腳邊的大蒜頭,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頭上還只有一兩莖綠芽!老通寶不敢再看,心里禱祝后天正午會有更多更多的綠芽——①用大蒜頭來“卜”蠶花好否,是老通寶鄉里的迷信。收蠶前兩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蠶房中,至收蠶那天拿來看,蒜葉多主蠶熟,少則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寶鄉間稱初生的蠶蟻為“烏娘”;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終于“收蠶”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燒飯,時時看飯鍋上的熱氣有沒有直沖上來。老通寶拿出預先買了來的香燭點起來,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寶幫著把燈芯草剪成細末子,又把采來的野花揉碎。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時,太陽也近午刻了,飯鍋上水蒸氣嘟嘟地直沖,四大娘立刻跳了起來,把“蠶花”②和一對鵝毛插在發髻上,就到“蠶房”里。老通寶拿著秤桿,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兒和燈芯草碎末。四大娘揭開“布子”,就從阿四手里拿過那野花碎片和燈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過老通寶手里的秤桿來,將“布子”挽在秤桿上,于是拔下發髻上的鵝毛在“布子”上輕輕兒拂;野花片,燈芯草末子,連同“烏娘”,都拂在那“蠶簞”里了。一張,兩張,……都拂過了;最后一張是洋種,那就收在另一個“蠶簞”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發髻上那朵“蠶花”,跟鵝毛一塊插在“蠶簞”的邊兒上——①老通寶鄉里的習慣,“收蠶”——即收蟻,須得避過“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蠶花”是一種紙花,預先買下來的。這些迷信的儀式,各處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這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千百年相傳的儀式!那好比是誓師典禮,以后就要開始了一個月光景的和惡劣的天氣和惡運以及和不知什么的連日連夜無休息的大決戰! “烏娘”在“蠶簞”里蠕動,樣子非常強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寶他們都放心地松一口氣了。但當老通寶悄悄地把那個“命運”的大蒜頭拿起來看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大蒜頭上還只得三四莖嫩芽!天哪!難道又同去年一樣? 三 然而那“命運”的大蒜頭這次竟不靈驗。老通寶家的蠶非常好!雖然頭眠二眠的時候連天陰雨,氣候是比“清明”邊似乎還要冷一點,可是那些“寶寶”都很強健。 村里別人家的“寶寶”也都不差。緊張的快樂彌漫了全村莊,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聲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們家看了一張“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稱得二十斤;“大眠”快邊人們還看見那不聲不響晦氣色的丈夫根生傾棄了三“蠶簞”在那小溪里——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為“眠”時特別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婦人對于荷花家特別“戒嚴”。她們特地避路,不從荷花的門前走,遠遠的看見了荷花或是她那不聲不響丈夫的影兒就趕快躲開;這些幸運的人兒惟恐看了荷花他們一眼或是交談半句話就傳染了晦氣來! 老通寶嚴禁他的小兒子多多頭跟荷花說話。——“你再跟那東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寶站在廊檐外高聲大氣喊,故意要叫荷花他們聽得。 小小寶也受到嚴厲的囑咐,不許跑到荷花家的門前,不許和他們說話。 阿多像一個聾子似的不理睬老頭子那早早夜夜的嘮叨,他心里卻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沒有跟荷花說話,他忙都忙不過來。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寶全家連十二歲的小寶也在內,都是兩日兩夜沒有合眼。蠶是少見的好,活了六十歲的老通寶記得只有兩次是同樣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寶寶”第一天就吃了七擔葉,個個是生青滾壯,然而老通寶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滿了紅絲。 誰也料得到這些“寶寶”上山前還得吃多少葉。老通寶和兒子阿四商是了: “陳大少爺借不出,還是再求財發的東家罷?” “地頭上還有十擔葉,夠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實是支撐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皮像有幾百斤重,只想合下來。老通寶卻不耐煩了,怒聲喝道: “說什么夢話!剛吃了兩天老蠶呢。明天不算,還得吃三天,還要三十擔葉,三十擔!” 這時外邊稻場上忽然人聲喧鬧,阿多押了新發來的五擔葉來了。于是老通寶和阿四的談話打斷,都出去“捋葉”。四大娘也慌忙從蠶房里鉆出來。隔溪陸家養的蠶不多,那大姑娘六寶抽得出工夫,也來幫忙了。那時星光滿天,微微有點風,村前村后都斷斷續續傳來了吆喝和歡笑,中間有一個粗暴的聲音嚷道: “葉行情飛漲了!今天下午鎮上開到四洋一擔!” 老通寶偏偏聽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塊錢一擔,三十擔可要一百二十塊呢,他哪來這許多錢!但是想到繭子總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塊錢一百斤,也有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寬。那邊“捋葉”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聽說東路不大好,看來葉價錢漲不到多少的!” 老通寶認得這聲音是陸家的六寶。這使他心里又一寬。 那六寶是和阿多同站在一個筐子邊“捋葉”。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覺得在那“杠條”①的隱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擰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誰擰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聲張。驀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寶直跳起來,出驚地喊了一聲:——①“杠條”也是方言,指那些帶葉的桑樹枝條。通常采葉是連枝條剪下來的。——作者原注。 “噯喲!”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邊捋葉的四大娘問了,抬起頭來。六寶覺得自己臉上熱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趕快低下頭,很快地捋葉,一面回答: “沒有什么。想來是毛毛蟲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雖然在這半個月來也是半飽而且少睡,也瘦了許多了,他的精神可還是很飽滿。老通寶那種憂愁,他是永遠沒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蠶花好或是田里熟,他們就可以還清了債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單靠勤儉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斷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舊很高興地工作著,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快活,正像和六寶調情一樣。 第二天早上,老通寶就到鎮里去想法借錢來買葉。臨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決定把他家那塊出產十五擔葉的桑地去抵押。這是他家最后的產業。 葉又買來了三十擔。第一批的十擔發來時,那些壯健的“寶寶”已經餓了半點鐘了。“寶寶”們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亂晃,四大娘看得心酸。葉鋪了上去,立刻蠶房里充滿著薩薩薩的響聲,人們說話也不大聽得清。不多一會兒,那些“團匾”里立刻又全見白了,于是又鋪上厚厚的一層葉。人們單是“上葉”也就忙得透不過氣來。但這是最后五分鐘了。再得兩天,“寶寶”可以上山。人們把剩余的精力榨出來拚死命干。 阿多雖然接連三日三夜沒有睡,卻還不見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個人在“蠶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讓老通寶以及阿四夫婦都去歇一歇。那是個好月夜,稍稍有點冷。蠶房里爇了一個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過,上了第二次的葉,就蹲在那個“火”旁邊聽那些“寶寶”薩薩薩地吃葉。漸漸兒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聽得有門響,阿多的眼皮一跳,睜開眼來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還聽得薩薩薩的聲音和屑索屑索的怪聲。猛然一個踉蹌,他的頭在自己膝頭上磕了一下,他驚醒過來,恰就聽得蠶房的蘆簾拍叉一聲響,似乎還看見有人影一閃。阿多立刻跳起來,到外面一看,門是開著,月光下稻場上有一個人正走向溪邊去。阿多飛也似跳出去,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已經把那人抓過來摔在地下。他斷定了這是一個賊。 “多多頭!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說出來!” 是荷花的聲音,阿多聽真了時不禁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月光下他又看見那扁得作怪的白臉兒上一對細圓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沒有。阿多哼了一聲,就問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們的寶寶!”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現在也變了臉色。他這才知道這女人的惡意是要沖克他家的“寶寶”。 “你真心毒呀!我們家和你們可沒有冤仇!” “沒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蠶花不好,可并沒害了誰,你們都是好的!你們怎么把我當作白老虎,遠遠地望見我就別轉了臉?你們不把我當人看待!” 那婦人說著就爬了起來,臉上的神氣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著那婦人好半晌,這才說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罷!” 阿多頭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蠶房”里守著。他完全沒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寶寶”,都是好好的。他并沒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憐,然而他不能忘記荷花那一番話;他覺到人和人中間有什么地方是永遠弄不對的,可是他不能夠明白想出來是什么地方,或是為什么。再過一會兒,他就什么都忘記了。“寶寶”身強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遠不會飽! 以后直到東方快打白了時,沒有發生事故。老通寶和四大娘來替換阿多了,他們拿那些漸漸身體發白而變短了的“寶寶”在亮處照著,看是“有沒有通”。他們的心被快活脹大了。但是太陽出山時四大娘到溪邊汲水,卻看見六寶滿臉嚴重地跑過來悄悄地問道: “昨夜二更過,三更不到,我遠遠地看見那騷貨從你們家跑出來,阿多跟在后面,他們站在這里說了半天話呢!四阿嫂!你們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一句話也沒說,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對丈夫說了,再對老通寶說。這東西竟偷進人家“蠶房”來了,那還了得!老通寶氣得直跺腳,馬上叫了阿多來查問。但是阿多不承認,說六寶是做夢見鬼。老通寶又去找六寶詢問。六寶是一口咬定了看見的。老通寶沒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寶寶”,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敗相來。 但是老通寶他們滿心的歡喜卻被這件事打消了。他們相信六寶的話不會毫無根據。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那騷貨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陣。 “可是那大蒜頭上的苗卻當真只有三四莖呀!” 老通寶自心里這么想,覺得前途只是陰暗。可不是,吃了許多葉去,一直落來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卻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過老通寶無論如何不敢想到這上頭去;他以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寶寶”都上山了,老通寶他們還是捏著一把汗。他們錢都花光了,精力也絞盡了,可是有沒有報酬呢,到此時還沒有把握。雖則如此,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傴著腰慢慢地從這邊蹲到那邊,又從那邊蹲到這邊。他們聽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細聲音①,他們就忍不住想笑,過一會兒又不聽得了,他們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這樣地,心是焦灼著,卻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們仰著的臉上淋到了一滴蠶尿了②,雖然覺得有點難過,他們心里卻快活;他們巴不得多淋一些——①蠶在山棚上受到熱,就往“綴頭”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聲音。這是蠶要做繭的第一步手續。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蠶,多半不能作繭。——作者原注。 ②據說蠶在作繭以前必撒一泡尿,而這尿是黃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開“山棚”外圍著的蘆簾望過幾次了。小小寶看見,就扭住了阿多,問“寶寶”有沒有做繭子。阿多伸出舌頭做一個鬼臉,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開蘆簾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幾乎連“綴頭”都瞧不見;那是四大娘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的“好蠶花”呀!老通寶全家立刻充滿了歡笑。現在他們一顆心定下來了!“寶寶”們有良心,四洋一擔的葉不是白吃的;他們全家一個月的忍餓失眠總算不冤枉,天老爺有眼睛! 同樣的歡笑聲在村里到處都起來了。今年蠶花娘娘保佑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寶家更是比眾不同,估量來總可以采一個十二三分。 小溪邊和稻場上現在又充滿了女人和孩子們。這些人都比一個月前瘦了許多,眼眶陷進了,嗓子也發沙,然而都很快活興奮。她們嘈嘈地談論那一個月內的“奮斗”時,她們的眼前便時時現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錢,她們那快樂的心里便時時閃過了這樣的盤算:夾衣和夏衣都在當鋪里,這可先得贖出來;過端陽節也許可以吃一條黃魚。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戲也是她們談話的資料。六寶見了人就宣傳荷花的“不要臉,送上門去!”男人們聽了就粗暴地笑著,女人們念一聲佛,罵一句,又說老通寶家總算幸氣,沒有犯克,那是菩薩保佑,祖宗有靈! 接著是家家都“浪山頭”了,各家的至親好友都來“望山頭”①。老通寶的親家張財發帶了小兒子阿九特地從鎮上來到村里。他們帶來的禮物,是軟糕,線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魚。小小寶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①“浪山頭”在息火后一日舉行,那時蠶已成繭,山棚四周的蘆簾撒去。“浪”是“亮出來”的意思。“望山頭”是來探望“山頭”,有慰問祝頌的意思。“望山頭”的禮物也有定規。——作者原注。 “通寶,你是賣繭子呢,還是自家做絲?” 張老頭子拉老通寶到小溪邊一棵楊柳樹下坐了,這么悄悄地問。這張老頭子張財發是出名“會尋快活”的人,他從鎮上城隍廟前露天的“說書場”聽來了一肚子的疙瘩東西;尤其爛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程咬金賣柴扒,販私鹽出身,瓦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義》。他向來說話“沒正經”,老通寶是知道的;所以現在聽得問是賣繭子或者自家做絲,老通寶并沒把這話看重,只隨口回答道: “自然賣繭子。” 張老頭子卻拍著大腿嘆一口氣。忽然他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村外那一片禿頭桑林后面聳露出來的繭廠的風火墻說道: “通寶,繭子是采了,那些繭廠的大門還關得緊洞洞呢!今年繭廠不開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還沒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繭廠關門,不做生意!” 老通寶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夠相信呢?難道那“五步一崗”似的比露天毛坑還要多的繭廠會一齊都關了門不做生意?況且聽說和東洋人也已“講攏”,不打仗了,繭廠里駐的兵早已開走。 張老頭子也換了話,東拉西扯講鎮里的“新聞”,夾著許多“說書場”上聽來的什么秦叔寶,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東家催那三十塊錢的債,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寶到底有點不放心。他趕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兩個繭廠,果然大門緊閉,不見半個人;照往年說,此時應該早已擺開了柜臺,掛起了一排烏亮亮的大秤。 老通寶心里也著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見了那些雪白發光很厚實硬古古的繭子,他又忍不住嘻開了嘴。上好的繭子!會沒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還要忙著采繭,還要謝“蠶花利市”①,他漸漸不把繭廠的事放在心上了——①老通寶鄉里的風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繭以后,又是一次。經濟窘的人家只舉行“謝蠶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謝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氣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幾聲的人們現在又都是滿臉的愁云。各處繭廠都沒開門的消息陸續從鎮上傳來,從“塘路”上傳來。往年這時候,“收繭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沒見半個“收繭人”,卻換替著來了債主和催糧的差役。請債主們就收了繭子罷,債主們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罵,詛咒,和失望的嘆息!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年“蠶花”好了,他們的日子卻比往年更加困難。這在他們是一個青天的霹靂!并且愈是像老通寶他們家似的,蠶愈養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難,——“真正世界變了!”老通寶捶胸跺腳地沒有辦法。然而繭子是不能擱久了的,總得趕快想法:不是賣出去,就是自家做絲。村里有幾家已經把多年不用的絲車拿出來修理,打算自家把繭做成了絲再說。六寶家也打算這么辦。老通寶便也和兒子媳婦商量道: “不賣繭子了,自家做絲!什么賣繭子,本來是洋鬼子行出來的!” “我們有四百多斤繭子呢,你打算擺幾部絲車呀!” 四大娘首先反對了。她這話是不錯的。五百斤的繭子可不算少,自家做絲萬萬干不了。請幫手么?那又得花錢。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條心。阿多抱怨老頭子打錯了主意,他說: “早依了我的話,扣住自己的十五擔葉,只看一張洋種,多么好!” 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 終于一線希望忽又來了。同村的黃道士不知從哪里得的消息,說是無錫腳下的繭廠還是照常收繭。黃道士也是一樣的種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來和老通寶最說得來。于是老通寶去找那黃道士詳細問過了以后,便又和兒子阿四商量把繭子弄到無錫腳下去賣。老通寶虎起了臉,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來回得六天!他媽的!簡直是充軍!可是你有別的辦法么?繭子當不得飯吃,蠶前的債又逼緊來!”——①老通寶鄉間計算路程都以“九”計;“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個“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們去借了一條赤膊船,買了幾張蘆席,趕那幾天正是好晴,又帶了阿多。他們這賣繭子的“遠征軍”就此出發。 五天以后,他們果然回來了;但不是空船,船里還有一筐繭子沒有賣出。原來那三十多九水路遠的繭廠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種繭一擔只值三十五元,土種繭一擔二十元,薄繭不要。老通寶他們的繭子雖然是上好的貨色,卻也被繭廠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買。老通寶他們實賣得一百十一塊錢,除去路上盤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夠償還買青葉所借的債!老通寶路上氣得生病了,兩個兒子扶他到家。 打回來的八九十(www.lz13.cn)斤繭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絲了。她到六寶家借了絲車,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絲上鎮里去賣,沒有人要;上當鋪當鋪也不收。說了多少好話,總算把清明前當在那里的一石米換了出來。 就是這么著,因為春蠶熟,老通寶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債!老通寶家為的養了五張布子的蠶,又采了十多分的好繭子,就此白賠上十五擔葉的桑地和三十塊錢的債!一個月光景的忍饑熬夜還不算! 1932年11月1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嚴霜下的夢 茅盾:報施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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